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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齊物論——南郭子綦〉
南郭子綦隱几而坐,仰天而噓,嗒焉似喪其耦。顏成子游立侍乎前,曰:「何居乎?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今之隱几者,非昔之隱几者也。」子綦曰:「偃,不亦善乎,而問之也!今者吾喪我,汝知之乎?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,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!」

有一天,南郭子綦靠著矮桌坐著,仰頭朝天,緩緩呼了口氣,他的樣子就像靈魂與身體解體一般,靈魂不再受到形軀的限制。彷彿那原本與靈魂相合的形軀,已不存在了。顏成子游站在老師跟前侍奉著,發現老師的樣子不同以往,不禁問:「您是如何做到的呢?我們的身體,本來就可以跟乾透的枯木一樣輕靈放鬆嗎?而我們的心,本來就可以像不再起火焚燒的灰燼一樣安定平靜嗎?今天這位靠著矮桌而坐的老師,已經不再是以前靠著矮桌而坐的老師了。」子綦回答:「偃,你這問題問得真好啊!如今真正的我已拋棄、忘記那隨著俗世浮沉、死生流轉的自己,你明白嗎?你聽過人所演奏的音樂,卻不一定聽過大地發出的樂音,或許你聽過大地的樂音,卻沒聽過天所演奏的音樂啊!」

子游曰:「敢問其方。」子綦曰:「夫大塊噫氣,其名為風。是唯无作,作則萬竅怒號。而獨不聞之翏翏乎?山陵之畏佳,大木百圍之竅穴: 似鼻,似口,似耳;似枅,似圈,似臼;似洼者,似污者;激者,謞者,叱者,吸者,叫者,譹者,宎者,咬者。前者唱于,而隨著唱喁。泠風則小和,飄風則大和,厲風濟則眾竅為虛。而獨不見之調調、之刁刁乎?」
子游問:「請問老師,我應該怎麼做才能到達您的境界呢?」子綦回答:「大地呼出的氣息就叫作風。這風不吹則已,一旦吹起來,就會使大地上的無數竅穴發出怒號。你難道沒聽過那長風呼嘯的聲音嗎?在巍峨的山陵裡,有著要上百人張開雙臂才能環抱的大樹,樹上的洞穴孔竅有的像鼻子,有的像嘴巴,有的像耳朵;有的像長頸瓶,有的像酒杯,有的像舂米的石臼;還有的像深深的水池,有的像小小的水窪;風吹過這些竅穴發出的聲音,有的像是激動的叫喚,有的像是大聲呼喊,有的像在喝叱謾罵,有的像唏噓嘆息,像呼叫,像哭號,像是悲哀深切的低吟,有的只同一陣鳥鳴。就像眾人齊心協力在抬大木頭時,前面的人喊一聲:嘿咻!後面的人也跟著喊:嘿咻!當風吹過不同竅穴所發出的聲音也相互應和著。微風輕輕吹來,孔竅就小聲地應和,疾風呼嘯襲來,便激烈地回響,但大風一停,所有竅穴盡在當下回復原本的虛空寂靜。可我們的心情,卻每每在事情過去後還繼續擾動不安。風停了。你沒看到那已成熟、垂掛在草木枝頭微微晃動的果實嗎?」

子游曰:「地籟則眾竅是已,人籟則比竹是已。敢問天籟。」子綦曰:「夫吹萬不同,而使其自已也。咸其自取,怒者其誰邪?」
子游又問:「老師說的地籟,是風吹過大地上無數竅穴發出的聲音;而人籟,則是人吹奏笙籥等竹製排管所發出的樂音。但請問老師,什麼是天籟呢?」子綦回答:「同樣一陣風吹過千千萬萬個形狀不同的樹穴孔竅,會發出千千萬萬種相異的聲音,這是每個不同的竅穴自己造成的啊。要發出什麼樣的聲音,都是自己選擇、決定的,你說,發動這些怒號的,到底是誰呢?」

 

〈齊物論——莫知所萌〉
大知閑閑,小知閒閒;大言淡淡,小言詹詹。其寐也魂交,其覺也形開,與接為構,日以心鬥。縵者、窖者,密者。小恐惴惴,大恐縵縵。其發若機栝,其司是非之謂也;其留如詛盟,其守勝之謂也;其殺若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;其溺之所為,之不可使復之也;其厭也如緘,以言其老洫也;近死之心,莫使復陽也。喜、怒、哀、樂,慮、嘆、變、慹,姚、佚、啟、態,樂出虛,蒸成菌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已乎已乎!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!

世俗認定有大智慧的人總是博學多聞,而小聰明者則往往透過觀察別人評斷高下,執著於是非分別。合於大道的言論聽起來很平淡,沒什麼特別,而小聰明的言辭則爭辯不休,說個沒完。人入睡時,軀體雖在休息,靈魂卻仍兀自活動著,醒來之後,心神更隨著形體外逐奔馳,我們每天跟世界交接互動,心也不停與各種外在情境交爭戰鬥。於是在生活中有時寬心、有時城府深藏,有時思慮細密。面對小的恐懼,往往是小心翼翼、緊張擔憂的模樣,真正巨大的恐懼,卻反而毫不在意,茫茫不知道害怕。在判別是非對錯時,反應之快,就像裝了發射機關的弓弩,一扣即發;當我們堅守自己認為正確的立場時,就像立過詛咒、發過盟誓般,緊緊守著不放;於是生命就在與外界的爭鬥中日日消磨減損,衰敗一如秋冬的草木,了無生機;陷溺在其中,再也無法回到原初的樣態;生命好像封住的信緘,固執地將成見牢牢密封在其中,就此乾枯老去;那千瘡百孔、疲憊瀕死的心,再也無法回復活潑的生機了。情緒說變就變:時而歡喜、時而憤怒、時而悲傷、時而快樂,有時對尚未發生的事過多地揣想,有時不斷地慨嘆過往,有時對已決定的事反覆不定,有時則容易因恐懼而屈服,或者輕浮躁動,或者放縱奢華,或者情慾張狂,或者驕傲自誇,如此變化多端,就好像從虛孔中吹奏出的各種樂音,又像濕熱之氣薰蒸而生的毒蕈。只要是清醒時,這樣的情緒起伏變化就日以繼夜、永不休止,卻不知道是從何而生。罷了、罷了!情緒就是這樣,在每個短暫的當下紛擾翻騰,這些攪擾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?    

非彼無我,非我無所取。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為使。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。可行已信,而不見其形。有情而無形。百骸、九竅、六藏,賅而存焉,吾誰與為親?汝皆說之乎?共有私焉!如是皆有為臣妾乎?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?其遞相為君臣乎?其有真君存焉!如求得其情與不得,無益損乎其真。一受其存形,不化以待盡。與物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,可不哀邪!人謂之不死,奚益!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,可不謂大哀乎?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其我獨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
沒有靈魂,就沒有我,可是沒有我此世的形軀,靈魂也無所憑藉。這麼說已經很接近真相了,但還是無法得知靈魂與形軀的主使關係。好像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一個真正的主宰,而我們只是看不到他的跡象。他可以牽動、主宰你的行動,使人相信他的存在,只是無法被眼睛看見。不具形象卻真實存在。每個人的身上都俱備了上百塊骨頭、九個孔竅、六個臟腑,你跟哪個比較要好呢?你對自己的每一部份都一樣喜歡嗎?還是有特別偏愛的呢?那這些骨骼、孔竅、臟腑等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是臣屬、侍妾嗎?是否臣屬、侍妾之間沒有主從,而無法互相治理?還是他們會輪流擔任君王來管理彼此?其實是有個真正的主宰存在的吧。不管我們能不能證明他的存在,都絲毫不增減他存在的事實。當我們的形軀被靈魂真宰所寄寓,展開此世的生活,在尚未死去的每時每刻,便是在等待著生命的盡頭。我們在這世界與許多人事物不停地接觸摩擦、牴觸砍殺,互相消磨傷害。那前進的步伐頭也不回地向著生命消亡的終點不斷地、不斷地奔跑,怎樣都停不下來,這不是很可悲嗎!終其一生都像是在受驅使服勞役,卻一直無法抵達自己想望的成功,如此疲倦困苦卻還是陷溺其中,不知道要歸返自身、致力愛養生命真正的主宰,這能不教人哀傷嗎?人們說好歹還活著,但這樣活著有什麼用呢?形軀會變化衰老也罷,還讓心靈跟著一起變化、一同衰老,這不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悲哀嗎?人的生命,原本就是這麼茫昧無知嗎?還是只有我一個人如此茫昧,而世界上的人又有不茫昧的嗎?

 

〈齊物論——莫若以明〉
夫隨其成心而師之,誰獨且無師乎?奚必知代;而心自取者有之;愚者與有焉。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。是以無有為有。無有為有,雖有神禹且不能知,吾獨且柰何哉!夫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,其所言者特未定也。果有言邪?其未嘗有言邪?其以為異於鷇音,亦有辯乎?其無辯乎?道惡乎隱而有真偽?言惡乎隱而有是非?道惡乎往而不存?言惡乎存而不可?道隱於小成,言隱於榮華。故有儒、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則莫若以明。

人們心中都有固有的成見,並把成見當老師一樣在遵循。這世上誰能獨獨沒有成見呢?任隨際遇起伏情緒,日以繼月迭代攪擾,哪裡只有閱歷無數、自認早已看清此等生命實相的人有著成見;或偏執一己之見的人才有成見;事實上,即便傻瓜也會拜著他那傻瓜的成見為師。若說有人心中沒有成見,卻仍覺得世間存在是與非,那就像今天才出發去越國,卻說昨天就已經到達了一般。如同把「沒有」當作「有」,是不可能的事。若說「沒有」就是「有」,就算神聖英明如大禹也無法理解,更何況是我這樣平凡的人啊!人所說的話不像自然吹拂的風,有特定的形態及方向,話語攜帶著說話者要表達的內容,有著不確定性,隨時可能會改變,更沒有統一的定論。我們果真說了什麼嗎?還是根本不算說過?以為自己說的話有意義,不同於小鳥鳴叫,可真的有分別嗎?還是其實沒什麼不同呢?真正的道理為什麼被隱蔽,使世界生出真真假假?真實的話語又為何被隱蔽,而有了是非的爭執呢?真正的道理哪裡去了呢,那應是無所不在的啊?為什麼這世上的話語只剩下人們無法認可的言論?這是因為,真正的道理被有限的成就隱蔽,真知灼見的話語則被浮華言論所遮蔽。所以才會有儒家、墨家抱著各自的是非價值,視對方覺得不對的事是對的,而對方覺得對的事是不對的。如果想看見自己覺得不對的事物的肯定面,反省自己覺得對的事物的不足,不如站在太陽和月亮的高度,公平照看大地上的萬事萬物,當你可以無所偏執地同情、體諒每個不同的立場,完整照見一件事物的各個不同面向,世間的真實將更加清晰地呈現在自己面前。
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。自彼則不見,自喻則知之。故曰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,彼是方生之說也。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。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。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聖人不由,而照之於天,亦因是也。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。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无彼是乎哉?彼是莫得其偶,謂之道樞。樞始得其環中,以應無窮。是亦一無窮,非亦一無窮也。故曰莫若以明。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以馬喻馬之非馬,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。天地一指也,萬物一馬也。
世間萬物,沒有一個不是「他方」,也沒有一個不是「己方」。他們可以是「這個」,也可以是「那個」。以看「他方」的角度看事物,往往感到無法理解,或看不到它的優點。但若以看「自己」的角度,就很容易感同身受,或明白其長處。所以說:「他們」是因為有「我們」才產生的,「我們」的概念也是因為有「他們」才得以成立,所謂他方及我方的分別,其實是一起產生、同時存在的。雖如此,同時出現的彼此也可能同時消失,同時消失了以後又可能同時出現。有時我們覺得有道理的事,下一秒又不以為然。分明剛剛才覺得實在不合理,過一會兒卻又覺得好像也說得過去。人們常常依循著自以為正確的價值觀評斷事物,但等到位子改變以後,卻又依循著原本不認同的觀念批評他人。如此反覆變化沒有一定的標準。正是因為這樣,所以聖人並不隨著世間的彼此、是非起舞,而是以天空一般超越的眼光明照一切。「己方」換個角度就變成「他方」,「他方」換個角度亦是「己方」。我們覺得對的,在別人眼中可能是錯的,而我們認為錯的,在他人眼中也許是對的。他們有一套自己的是非標準,我們也有一套自己的是非標準。然而真的有人們認定的是與非嗎?還是其實沒有是、非的定論呢?一旦能不站在彼我對立的立場看待萬事萬物,那麼就能稱得上是立於道的軸心。若我們立於門軸的位置,也就是圓心,則與邊上的每個點距離都相等,如此才能公平客觀地應接無窮的事物而無所偏袒。所以才說最好的方法莫過於站在超越是非的高度,如太陽般無所偏執地關照這個世間。堅持己「是」,是一場無窮的爭辯;議論人「非」,是另一場無窮爭辯的開端。一旦落入這些「是」與「非」的爭論中,爭辯就沒完沒了了。與其用這根手指說明另一根手指不符合手指的定義,不如以人家那被你說不是的手指,去指著自己的手指說這才不是手指呢;同樣的道理,與其用這一匹馬來說明另一匹馬不具備真正的馬的本色,不如以你覺得不是馬的黑馬看待白馬說這才不是馬。用這樣的態度來看待世界,天地間的是非,就和這一指、一馬相同。

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道行之而成,物謂之而然。惡乎然?然於然。惡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故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恑憰怪,道通為一。其分也,成也。其成也,毀也。凡物無成與毀,復通為一。唯達者知通為一,為是不用而寓諸庸。庸也者,用也;用也者,通也;通也者,得也;適得而幾矣。因是已。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。勞神明為一,而不知其同也。謂之朝三。何謂朝三?狙公賦芧,曰:「朝三而莫四。」眾狙皆怒。曰:「然則朝四而莫三。」眾狙皆悅。名實未虧,而喜、怒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鈞,是之謂兩行。
人情事理,都是根據可以的理由說可以,根據不可以的理由說不可以。道路因人的行走而形成,萬物由於人們的稱呼才有的名字。為什麼說它對呢?因為我們根據它對的理由說它對。又為什麼說它不對?因為我們根據它不對的地方說它不對。但事實上,每一樣事物本來就都有可以說是對的面向,也都有值得肯定的部分。從這樣的角度來看,沒有什麼是全然不合理、不可以的。舉凡小木簪與大屋樑,滿臉病癩的醜女與貌若天仙的西施,不管是恢宏的、多變的、狡詐的又或者是怪異的事物,從道的角度來看,都是可以被同情了解或欣賞的。一件事物的毀壞,是另一件事物的完成。就像把羊毛剃下來,才能織成毛衣。把樹木砍下來,才能做成傢俱。成就事物的背後也有為了建立而造成的毀壞。所以在完成毛衣或傢俱的同時,羊失去牠的毛,而樹木也被砍伐倒下。事物從一方面看是完成了,但從另一面看卻是毀壞了。這樣看來,便沒有成就或是毀壞的區分,萬事萬物都一樣有著成毀可說。然而只有通達的人才能明白——有成有毀、有得有失——通同為一的道裡。因此他不把成為一個有用的「工具」當作此生的終極目標,但仍將自己寄託在平凡的世用裡。寄託在平凡的世用裡,陶養身心於技藝、工作中,也就有用於世了;透過技藝、工作供應他人的需求而有用於世,就能跟世界上的其他人交換、溝通、來往;能與人互通有無,那就對了;能夠做到這樣,就很接近道了。其實就是這樣而已。已經這麼做了,卻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,這就是道了。相反的,若操勞心神只為了執著一件事,卻不知道執著與不執著的結果其實相差無幾。這就好比「朝三」的故事。什麼是「朝三」呢?這就要從一個養猴的人說起,他叫狙公。有一天,他一邊丟橡樹的果實給猴兒們吃,一邊對猴兒們說:猴啊猴,我早上給你們三升橡實,傍晚給你們四升,這樣好不好?結果猴兒們覺得太少,全都生氣得跳起來暴動。狙公見狀就說:不然這樣好了,改成早晨增加為四升橡實,而傍晚則配給三升,你們覺得怎樣?猴子們便心滿意足了。橡實的名義與實質都沒有增減,一天都是吃到七升的橡實,猴子們卻一下高興、一下憤怒,人們在生活中不也像這樣?因此聖人能化解是非對立,讓爭議停止在自然該停止的地方,明白是與非各有各的道理,都有其存在的理由,這就叫「兩行」。

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惡乎至?有以為未始有物者,至矣、盡矣,不可以加矣;其次以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;其次以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虧也。道之所以虧,愛之所以成。果且有成與虧乎哉?果且無成與虧乎哉?有成與虧,故昭氏之鼓琴也;無成與虧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昭文之鼓琴也,師曠之枝策也,惠子之據梧也,三子之知幾乎!皆其盛者也,故載之末年。唯其好之也,以異於彼。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彼。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堅白之昧終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,終身無成。若是而可謂成乎?雖我亦成也。若是而不可謂成乎?物與我無成也。是故滑疑之耀,聖人之所啚也。為是不用而寓諸庸,此之謂以明。
古時候的人啊,他們所知已經到達了極致。所謂的極致是什麼?他們認為,這世界的開始,並不存在具體的物質、現象——優先於一切具體事物存在的,是沒有形體、無法被看見的心神靈魂——這就是知識的極致與盡頭,再沒有更高的知識了;其次,是把焦點放在世界上,能夠以五官感受到的具體事物,但不認為它們有分類、分界;再其次,雖心中有著類別和區隔,但尚未從這些分別中蘊生出是非好惡的價值判斷。一旦有了是非對錯的計較,我們對萬事萬物的理解便有所蒙蔽,「道」便有了虧損。而「道」之所以虧損,是因一己的偏私、喜愛所形成。然而果真有絕對的成就與虧損嗎?還是沒有所謂成就與虧損的分別呢?成就與虧損的分別,顯現在擅長彈琴的昭文展現琴藝給別人聽的時候;沒有成虧的分別,就好比昭文不彈琴旁人便無從評價。當他以提升自我身心而非以琴藝為目標時,便不再落入世俗所謂成就與虧損的評價之中。昭文的琴藝如此高超,師曠的打擊樂非常精妙,惠子伏案苦思發展出有名的邏輯思想,三個人的知識技藝幾乎達到所能到達的盡頭!都已登峰造極,因此人們記載了他們的成就,流傳於後世。正因他們的技藝如此出色,而顯得與眾不同。也因為有優異的強項,所以亟欲能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。但所致力彰顯的部分卻不是該彰顯的,所以惠子才會在「區隔石頭之堅硬與色白兩種性質」這樣的理論中,茫昧地虛耗一生。而昭文的兒子又繼承昭文的事業,琴藝卻及不上昭文,終其一生無所成就。如果像他們這樣都能稱為成就的話,那麼我也算是有成就了吧。但如果不能說是成就的話,那麼世間萬物與我們都算不上有什麼成就了。所以這種刻意彰顯於世、眩人耳目的成就,像水流一樣紊亂湧現的炫目光芒,是聖人所輕視、不想要也不願作的。能不汲汲營營成為一個有用的「工具」,只是將生命寄託在日常的職業,在其中陶冶長養自己的身心,這樣的境界就叫做生命的光明。

今且有言於此,不知其與是類乎?其與是不類乎?類與不類,相與為類,則與彼無以異矣。雖然,請嘗言之,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有有也者,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。俄而有、無矣,而未知有、無之果孰有孰無也。今我則已有謂矣,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?其果無謂乎?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,而大山為小;莫壽乎殤子,而彭祖為夭。天地與我並生,萬物與我為一。既已為一矣,且得有言乎?既已謂之一矣,且得無言乎?一與言為二,二與一為三。自此以往,巧歷不能得,而況其凡乎!故自無適有,以至於三,而況自有適有乎?無適焉,因是已。
假使今天我在這裡說了些話,不知道是屬於「是」的這一類呢?還是不屬於「是」,也就是「非」的那一類呢?不管我說的話究竟屬不屬於「是」的這一類,勢必是其中一類,那麼,我跟前頭舉例的那些人其實沒多大差別,都還在是非之中對立著。雖如此,還是容我試著跟大家說幾句話吧。有人探討宇宙的開端,也有人探討在宇宙開始以前,那還沒開始的樣態;甚至研究在還沒開始之前,連還沒開始都談不上的狀態。另一方面,有人窮究萬有,也有人探究在萬物存有以前,那空無一物的階段,或是探討在空無一物之前,連「無」都不存在的狀態,甚至討論更早於「連『無』都不存在」之前的假說。在這些不斷往形而上發展的研究之後,我們忽然覺察這世間存在著「有」與「無」,可是卻無法知道我們認定的「有」是否真的是有,而我們認定的「無」又是否真的是無?現在我已經說了話了,卻不知道我所說的這些話,是真的有意義嗎?還是其實不說也無所謂呢?當我們放開成見標準,從不同的角度看,這世間可能沒有比動物在秋天新長的細軟絨毛末端更大的東西,巍峨的泰山也可能是那麼渺小;沒有比未成年就早逝的少年更長壽的,而那傳說中活到八百歲的彭祖,反而是短命的。若能泯除壽夭、死生的分別,視死生如一,一己的生命便能與天地等長,若能泯滅彼此的界線,不再區分人我,他人的成就無異於自己的成就,他人的虧損就如同自己的虧損,世間萬物於是與我渾然一體,萬物是我,我是萬物。既然已經與道合一,不再有分別了,那還要用話語去詮釋它嗎?但既然說出「天地萬物與我是共生一體的」這樣的話,已經用語言稱說這與道合一的狀態了,又怎能說是沒有說呢?一旦說出道是什麼,道本身與道的詮釋就一分為二,成為兩種不同的東西,有了一與二,也就產生三的概念。照這樣推算下去,再精通天文曆法的人,也沒辦法得知最後該推衍到哪裡,更何況是一般人呢!從「無」到「有」,再推到「三」已經這麼複雜了,何況要從有推到千變萬化的萬有呢?說得越多,離道越遠。所以不要再往前推了,到這裡就好。

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。為是而有畛也,請言其畛:「有左、有右,有論、有議,有分、有辯,有競、有爭。此之謂八德。」六合之外,聖人存而不論;六合之內,聖人論而不議。《春秋》經世,先王之志,聖人議而不辯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辯也者,有不辯也。曰:「何也?」「聖人懷之,眾人辯之以相示也。故曰辯也者,有不見也。」夫大道不稱,大辯不言,大仁不親,大廉不嗛,大勇不忮。道昭而不道,言辯而不及,仁常而不周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。五者园而幾向方矣。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!孰知不言之辯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之謂天府。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來,此之謂葆光。
一開始大道還沒被分成各門各類,而真理也沒有被說定。是人們開始心生分別而劃分界線並訴諸言詞,於是有了一切分界和區別。請讓我來說說這些分別吧:「有尚左、有尚右,有人不帶價值判斷地陳述論說、有人評議是非指責他人,有人將原本一體的事物區分開來、有人憑一己之見將事物分門別類,有人彼此競逐、有人相互爭辯。這就是所謂的八德。」《春秋》這部書裡所記載的,先王治理天下的遺志,聖人繼承如是是非褒貶,而不與之爭辯。因此天下的事分辨到最後,一定有分辨不清楚的地方;爭辯是非短長、各執一詞,一定也有辯論不清的地方。若要問:「這是為什麼呢?」「那是因為聖人的胸懷能包容一切分別,然而一般大眾則會分別比較、加以評價,並把這樣的分別心表現在待人處事上。所以說一旦去區分辨別、爭論是非,就會有所忽略,有自己看不到的一面。」 啊!最偉大的道理,是沒辦法用言語說盡的;是能服人的辯論,是不靠言詞就教人信服;最偉大的仁德,沒有特別親厚的對象;真正的廉潔,未必會讓人看到謙讓的身影;真正的勇敢,並不是一般所見的逞兇鬥狠。「道」一旦說得明白,便與道本身有所不同了;分辨得太清楚,總有言語無法顧及、表達欠缺完整的地方;「仁」一旦被說定,有了標準,就不再周全;執著於一介不取的清廉,在他人眼中反倒變得不近人情而無法信任;逞一時之勇無法成事。上述這五者雖已達到「圓」的境界,但與用來形容至高之道的「方」還有些距離。所以懂得在不知道、或沒有必要知道的地方停止追尋,那就達到極致了!有誰知道不以言詞服人的辯論是什麼呢?誰能夠真正了解那沒有說出的大道?如果能夠知道的話,就是所謂的「天府」——心靈最自然原初的樣態。這樣的心靈境界,是不管怎麼往裡倒水都不會滿出來,取用的時候,又總是不會竭盡、沒有匱乏,卻不知道,這源源不絕的智慧是從哪裡來的,這就是那若有似無、明亮而不耀眼的光芒。

故昔者堯問於舜曰:「我欲伐宗、膾、胥敖,南面而不釋然,其故何也?」舜曰:「夫三子者,猶存乎蓬艾之間,若不釋然,何哉?昔者十日並出,萬物皆照,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!」
從前有一天,堯來問舜:「我之前一直想攻打宗、膾、胥敖這三個蠻夷小國,但當我做到了,真的坐在北方、南面稱王的時候,我並不覺得開心,這是為什麼呢?」舜回答:「這三個小國啊!就好像安然生活在矮小的蓬蒿艾草叢中那樣的卑賤之地,你打贏了他們卻不覺得開心,這是為什麼呢?傳說從前天上同時高掛著十個太陽,世間萬物都沒有分別地得到陽光的照耀,太陽尚且能包容、普照萬物,何況是德性超過太陽的您呢?」

 

〈齊物論——惡乎知之〉
齧缺問乎王倪曰:「子知物之所同,是乎?」曰:「吾惡乎知之!」「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」曰:「吾惡乎知之!」「然則物無知邪?」曰:「吾惡乎知之!雖然,嘗試言之,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?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?且吾嘗試問乎女:『民濕寢則腰疾偏死,鰌然乎哉?木處則惴、慄、恂、懼,猨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處?民食芻豢,麋鹿食薦,蝍且甘帶,鴟鴉耆鼠,四者孰知正味?猨猵狙以為雌,麋與鹿交,鰌與魚游。毛嬙、麗姬,人之所美也。魚見之深入,鳥見之高飛,麋鹿見之決驟,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』自我觀之,仁義之端,是非之徒,樊然殽亂,吾惡能知其辯!」齧缺曰:「子不知利害,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」王倪曰:「至人神矣!大澤焚而不能熱,河漢沍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、飄風震海而不能驚。若然者,乘雲氣,騎日月,而遊乎四海之外。死生无變於己,而況利害之端乎!」

齧缺請教他的老師王倪說:「您知道所有事物的共通之處,是嗎?」王倪回答:「我哪知道呢!」齧缺又問:「老師,那您知道有哪些事是您不知道的嗎?」王倪回答:「我哪裡知道呢!」齧缺追問:「難道世間萬物全都無法知道嗎?」王倪回答:「我怎會知道呢!雖然如此,還是讓我試著為你說說吧,我怎麼知道我說知道的,是真的『知道』而不是『不知道』呢?我又怎麼知道我說『不知道』的其實是『知道』呢?不然我試著問你:『人如果睡在潮溼的地方,會導致腰部不適、甚至半身不遂,但泥鰍會這樣嗎?人住在高高的樹上會害怕不安,猴子也會這樣嗎?人、泥鰍、猴子,誰才知道哪裡是最好的居所呢?人們吃牛、羊、豬、狗,麋鹿吃草,蜈蚣喜歡吃小蛇眼睛,貓頭鷹和烏鴉偏愛吃老鼠,人、麋鹿、蜈蚣和貓頭鷹,誰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美味呢?傳說長得像猿猴的猵狙喜歡親近雌獼猴,麋喜歡和鹿交往,泥鰍愛跟魚兒一同悠游。毛嬙和麗姬是人們心目中的絕世美女。但魚看到她們卻覺得醜,嚇得潛入水中,鳥一看到也害怕得高高飛走,麋鹿見著則頭也不回地飛奔跑開,猴子、麋鹿、泥鰍和人類,誰又知道天底下什麼才是真正的絕色呢?』在我看來,仁與義的標準、是與非的分判,是這麼紛雜混亂,我哪裡能分辯它們的對錯呢!」齧缺又問:「老師啊,您說您不知道什麼是利、什麼是害,那麼難道連達到最高境界的至人也不能通曉利害嗎?」王倪回答:「至人的境界多麼神妙啊!連浩渺的雲夢大澤都要燒起來的乾旱也熱不著他,連黃河、長江都結冰的酷寒也凍不著他,能劈開山脈的猛烈雷霆、揚起海嘯的颶風都驚動不了他。達到這般境界的人,可以乘著雲氣,騎上日月,遨遊於四海之外的地方。死與生的巨變都能安然面對,不過就是一個結束,與另一個開始。何況是區區事物的利害計較呢!」

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:「吾聞諸夫子:『聖人不從事於務,不就利,不違害;不喜求,不緣道。无謂有謂,有謂无謂,而遊乎塵垢之外。』夫子以為孟浪之言,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為奚若?」
瞿鵲子問長梧子:「我曾聽孔夫子說:『聖人不把世俗工作的成就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目標和追求,不刻意追求世俗認為的利益,也不迴避損害;不汲汲營營於世俗所追求的,從不廢棄他所堅守遵循的。有時候什麼都沒說,卻以具體的行為道盡一切,有時候說了很多,卻不一定發生什麼影響,逍遙於塵垢中的世俗追求之外。』孔子以為這些對聖人的描述是輕率的無稽之談,我卻認為是體悟了道之奧妙的人才能有的行為。不知道長梧子你有什麼看法呢?」

長梧子曰:「是黃帝之所聽熒也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?且女亦大早計,見卵而求時夜,見彈而求鴞炙。予嘗為女妄言之,女以妄聽之,奚?旁日月,挾宇宙,為其脗合,置其滑涽,以隸相尊。眾人役役,聖人愚芚,參萬歲而一成純,萬物盡然,而以是相蘊。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?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?麗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晉國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;及其至於王所,與王同筐牀,食芻豢,而後悔其泣也。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!夢飲酒者旦而哭泣;夢哭泣者旦而田獵。方其夢也,不知其夢也。夢之中又占其夢,覺而後知其夢也。且有大覺,而後知此其大夢也。而愚者自以為覺,竊竊然知之。君乎,牧乎,固哉!丘也與女,皆夢也;予謂女夢,亦夢也。是其言也,其名為弔詭。萬世之後,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!」
長梧子回答:「這是連黃帝這樣有智慧的聖君聽了都要大惑不解的啊,孔丘又哪裡能夠明白呢?而且你呀,也算計得太早了,才看到雞蛋就想得到一隻報曉的公雞,才看見彈弓就想打下貓頭鷹烤來吃。就讓我試著為你隨便說說,你也隨意聽聽就好,嗯,該怎麼說呢?這樣的境界啊,遼闊到足以充塞天地、倚傍日月,就連整個宇宙都在他的懷抱中,對於人我不存分別心,與萬物合為一體,世間是非、紛亂都能從心上卸下,把自己當成奴僕、小廝一般,奉獻生命、服務眾人。一般人為了身外的追求而庸庸碌碌、日夜勞苦,跟眾人相比,聖人顯得愚鈍無知,卻能參透古往今來的盛衰興亡,領悟到融通為一的道理:無論貴賤成敗,心靈與身體的陶養,才是人生最堪致力的。用同樣的態度面對萬事萬物,在其中積蓄、長養自己的生命。我怎麼知道「很想要活著」這件事,不是一種茫昧的迷惑?又哪裡知道「很怕死」這件事,不是像年少時因喪亂流落他鄉的人一樣,最後還忘了有個家要回去呢?從前在麗戎之國有一個美麗的女子,她是「艾」這個地方的領導人的女兒。晉獻公打敗了麗戎之國剛得到她的時候,她正因被俘虜而難過,一把鼻涕一把眼淚,把衣襟都哭得濕透了;但等她來到王宮,跟晉獻公同睡一張舒適的大床,餐餐吃著牛羊豬狗等美食珍饈,這才後悔當初大可不必哭的。同樣地,我怎麼知道死後的人,對於當初那麼地想要活著不會感到後悔呢?夢中暢快喝酒的人,白天醒來後卻因生活中的悲傷而哭泣;夢中哀傷痛哭的人,天亮醒來卻快樂地出門打獵去了。可是當我們在開心或悲傷的夢境中,都不知道這只是夢而已。甚至在夢中,還去求問夢中夢的吉凶,直到醒來才恍然明白自己是在作夢。唯有真正覺醒的人,才能知道世間種種不過是一場過眼大夢。有些傻子卻自以為清醒,細聲地嚷嚷著,自認對一切都很清楚地知曉。覺得當君王很尊貴,牧養牛馬很卑賤,這都是淺陋的見識啊!在我看來,那些關於聖人的描述,無論認為是輕率無稽之談的孔丘,或主張是體悟了奧妙道理才有的行為的瞿鵲子你,其實都身在夢中;而說你不過身在夢中的我,其實也是在作夢。剛才講的這番話,可說是極其詭異,讓人難以理解。一萬個三十年後,如果有幸遇到一位偉大的聖者能知曉我今天一切問題的答案,這就像萬個世代漫長的歲月裡,兩人能在某個一閃而逝的清晨或黃昏時刻擦肩而過,那樣難得吧。」
既使我與若辯矣,若勝我,我不若勝,若果是也?我果非也邪?我勝若,若不吾勝,我果是也?而果非也邪?其或是也?其或非也邪?其俱是也?其俱非也邪?我與若不能相知也。則人固受其黮闇,吾誰使正之!使同乎若者正之?既與若同矣,惡能正之!使同乎我者正之?既同乎我矣,惡能正之!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?既異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!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?既同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!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何謂和之以天倪?曰:「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?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;然若果然也?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。化聲之相待。若其不相待,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窮年也。忘年、忘義,振於無竟,故寓諸無竟。」
即使我們來辯論好了,你辯贏了我,我辯不過你,那麼你就真的是對的?而我就真的是錯的?反過來說,我贏了你,而你辯不過我,我就一定是對的?你就一定是錯的?還是我們兩個其中一個是對的?其中一個是錯的?還是我們都是對的?又或者我們其實都錯了?看來只有你我兩人是不能明白的。但人本來就都是有所偏蔽而茫昧不明的啊,還是可以找個誰來仲裁我們的是非曲直呢?讓觀點與你相同的人來裁定吧!既然意見都與你相同了,又怎能公正判斷呢!換一個跟我意見相同的人來評判怎麼樣?既然意見都跟我相同了,又怎能中立呢?那不然,乾脆找個跟你我意見都不同的人來仲裁好了!可既然意見都跟我們不同了,找他來不是多生事端嗎?怎麼有辦法幫我們排難解紛呢!再不然,請一個既能贊成我也能贊同你的人來總行了吧?但是你、我的主張他都能接受,又怎麼能在你、我之間做出仲裁呢!唉,這樣說來,我跟你還有這找來的第三人,都不能知道究竟誰對誰錯,難道還期待第四個人能知道嗎?什麼叫做以自然的分際調和各執一詞的兩端呢?這麼說吧:「能從『不是』中見到其『是』,從『不然』之中也能見到其所以『然』的道理。那些被認為是『對』的,果真是對的嗎?如果不一定是對的,那麼對與不對也就無從分別了;同樣地,那些被認為是正確的,就真是正確的嗎?如果不一定,那麼正確與不正確也就無從分別、不必多費唇舌了。聲音的變化是因為有不同的聲音相對而生,就好像是非對錯之辯是因為有不同的觀點相對而成立。如果能消弭是非好壞成見的對立,放下那相對的分別心,了解不同的價值觀就像大自然中四季的變化,而能與之和諧相處,秉持這種態度順應、包容、體諒萬事萬物,就這麼悠遊地走過一生。如此,我們就能忘掉、不再執著年歲壽夭,放下對是非好壞的執著,停止對外物的追逐而專注於一般人看不見的地方——投注於修養內在的心靈,將全部的生命寄託於此。」

罔兩問景曰:「曩子行,今子止;曩子坐,今子起。何其無持操與?」景曰:「吾有待而然者邪?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吾待蛇蚹蜩翼邪?惡識所以然!惡識所以不然?」
影子的影子問影子說:「之前你還在走路,現在卻停了下來;之前你坐著,現在你站了起來。為什麼你的行為舉止都沒有固定的規範,總是變來變去呢?」影子回答:「我可曾期待一個人走到陽光下製造出影子?而我所憑藉產生影子的那人,他又可曾期待著陽光出現或燈火點亮?我可曾等待被製造出來,就像蛇可曾等待腹下讓牠得以移動的橫鱗,蟬可曾等待讓牠得以飛翔的翅膀?我們怎麼知道為什麼是這樣的呢!又怎麼知道為什麼不是這樣的呢!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啊。」


〈齊物論——莊周夢蝶〉
昔者莊周夢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愉適志與,不知周也。俄然覺,則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!胡蝶之夢為周與!周與胡蝶,則必有分矣。此之謂物化。

一天夜裡,莊周夢見自己是隻蝴蝶,一隻翩翩飛舞、快樂逍遙的蝴蝶,是如此順應自己的心意而感到非常開心,不知道莊周是誰呀?不一會兒當他醒來,卻明明是那個在滾滾紅塵中遭逢種種驚險、須小心翼翼才能保全自己的莊周。不知道到底是莊周在夢中變成了蝴蝶?還是其實我是蝴蝶,只是今晚碰巧夢見自己是個名喚莊周的人呢?覺得莊周與蝴蝶必然不同、有所分別,這便是所謂的「物化」。如此把生命視為物體,而以事物的死生為終始去看待本是整體而連續的生命,那麼隨著物體的衰毀消亡,此生的結束便被認為是徹底地結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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